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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 《萬艷書 貳 下冊》(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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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 《萬艷書 貳 下冊》(6)

二十九 埋愁地

“就說我病情很沈,讓他速來。”佛兒一走,萬漪馬上使人去請柳夢齋。

柳夢齋早先和他妻房高小姐離斷,拿來說服父親的理由是,自己很懊悔一向錯待了人家女孩,此際家門臨危,不忍心拖她一同受難。柳承宗卻是從其他方面來考慮這件事的利弊,那就是萬一事況變糟,若高小姐還在他柳家做媳婦,高禦史估計也難逃一劫,倒不如趁早切割,好歹留個人在朝中,說不定還能暗地裏拉他這位前親翁一把。高禦史那邊更無異議,既感念柳家主動劃清界限,又感念他們並未以“多病”“無子”之類的由頭公然休妻,而是給雙方都留足了面子,那就是給女兒再嫁留足了餘地,所以也頗覺滿意。至於高小姐自己,她多年被丈夫冷落在一邊,始終過的是以淚洗面、病榻纏綿的哀苦生活,若能重回無憂無慮的閨閣時光,傻子才不願!

這一樁離異官司既然沒有一點兒反對的力量,自然是清清爽爽就交割完畢。直等塵埃落定,柳承宗才聽到些閑言碎語,說自己的兒子取消與原配的婚姻,是有心要擡舉懷雅堂那姑娘做大老婆——簡直胡鬧!但兒子沒提過,他也就絕口不提,畢竟娶誰做填房,在這當口實在是無關緊要。而且本來百花宴刺案後,他和兒子的關系已大為緩和,犯不上為八字沒一撇的小事在父子間引戰。但柳承宗雖把這份擔憂按捺了下去,還是多留了個心眼。這天中午剛過,就見兒子急匆匆往外跑,立馬就有他安插在柳夢齋身邊的仆人來報告,說白姑娘生病了。柳承宗大不以為然,掏出鼻煙重重一抹,打了個好不痛快的噴嚏。

柳夢齋一直知道萬漪近些天鬧上火,真當她病倒了,心急火燎趕上門來,卻見她在窗下悶坐,臉色倒尚好,只眉目間滿含著心事的樣子。

十月末正趕上回暖,柳夢齋的衣裳穿得多了些,走得又急,原就在冒汗,屋裏頭還生著好幾只火盆,熱得他那一身狐裘根本穿不住。他一邊叫下人們侍候他卸衣除冠,一邊搭茬向萬漪問了句:“既是身子不適意,怎不床上歪著去?請大夫了嗎,怎麽說?”

萬漪也不理睬他,光對馬嫂子她們交代道:“你們服侍過大爺,就下去替我照看衣裳吧,這冬天的太陽總不比夏天,曬的時間得長些,總還得兩三個時辰,我就怕再有野貓鉆進來,別又把那紐扣、鉤珠抓壞了。”

馬嫂子便和柳夢齋客套兩句,帶人走開。她們一走,柳夢齋馬上就問她:“怎麽了小螞蟻?”

萬漪從肩上回過臉,斜瞥他一眼。從前二人談天說地時,她沒少聽柳夢齋大談畋獵之事,有次他誇口說,只看一看獠牙擦過的樹皮,他便能判斷出左近出沒的是哪種動物。萬漪當時就在心裏想,這個她也會:她從他漂亮臉皮上微痕的排布,便知今日盤踞他心頭的是焦躁,是抑郁,是憤怒,還是懶散和輕松。

一旦瞧出他心情不佳,哪怕她本來打算鬧鬧別扭,也會留待下次,她寧可自己生悶氣,也不願累他添愁。但如果他好似眼前這樣子,一望就心情充裕,那她便盡可隨心所欲,也讓他瞧瞧她的臉色。

滿窗冬日的陽光之間,柳夢齋見萬漪不事妝飾,素著一張端麗圓滿的臉盤,未描的彎眉絲絲分明,如嗔如怨,他只覺心都被這一幕勾脫了絲,遂柔聲問道:“到底怎麽了?看你悶悶的,我的小夫人……”

萬漪聽他軟綿綿地喚自己“夫人”,更不敢正視柳夢齋,怕自己一看清他那令人心猿意馬的模樣,就再不忍逼問任何事了。

她死盯著自己指上的一只轉珠戒,把那大海珠扭動了一圈,“你騙得我好苦。”

柳夢齋聽她話說得蹊蹺,微然一楞,難道她疑心我犯了老毛病,背過她與其他女子別締絲蘿嗎?“螞蟻,你別瞎想。是,我這一段總是說來就來、說走就走,抽不出閑暇來陪伴你,但這——”

“不是這個。”她摁下他的話,猛地深吸了一口氣,“祝公子祝書儀是怎麽死的?”

她出其不意地刺出這句話,隨之就轉臉直瞪他。而他那樣子就仿佛周圍的空氣瞬間被蒸發,片刻後,他才得以重新呼吸。

“你……幹嗎問這個?”

他的反應粉碎了她最後一絲僥幸。就在不到一個時辰前,當佛兒談及祝書儀遇害時,萬漪已不由自主回想起自己那天與柳夢齋說到祝書儀的情形,他那樣失控卻又假裝淡然的奇特反差令她印象深刻。

她不知他是完全不擅長掩飾自己,或單是在她面前無法掩飾自己而已,反正萬漪已打算一揭到底。“是你們派人幹的吧?”

這一次他的回應極其迅速,他捉住她雙肩問:“你聽見什麽了?誰和你說的?”

萬漪的淚水早已潸潸不絕地滾落,“哥哥,你、你怎能這樣存心欺騙我?你明知我身受影兒的重托,我、我還特地對你叮囑過,請你派人多加留意,若祝公子出現,一定要對他多加照顧,你就是這樣照顧人家的嗎?”

“噓——”柳夢齋那一張被曬成古銅色的臉膛整個漲得暗紅發紫,他將窗戶推開一條縫,望一番,又索性將窗面整扇支開,而後就將萬漪的雙手攥入自己的手裏,“來,這邊說。”

萬漪見他又驚又怕的模樣,心不由就軟了,聽任他牽著步入一層層的床檐中。

柳夢齋心亂如麻,在床邊坐定了便問:“死的是祝書儀,這一細節我可沒和你提過,是誰同你說的?”

“你別管,你回答我,祝公子到底是怎麽死的?”

“嘖,你先告訴我——”

“你先告訴我!”

面對她如此執拗不屈的面目,幾個月前的柳夢齋早就火冒三丈,他會吼,他會暴跳,他會冷言冷語,甚至會把答案直接從萬漪的身體裏搖晃出來,但殘酷又密集的鬥爭使他成長了。假如他對付自己的女人尚且需要動怒,他還有什麽本事留給敵人呢?

柳夢齋扳一扳兩手的指節,動了動耳朵,拿些零零碎碎的小動作為自己找回冷靜。

“好,我先說。你八成以為,是在你跟我提到祝書儀之後,我才派人去搜尋他,拿他做了這個局。螞蟻,真不是這樣。”

“那又是怎樣?”

“你和我提起他的那會子,祝書儀已經死了。”

“怎麽死的?被搶嗎,被殺嗎?哪個強盜這麽不長眼,現放著滿城裏的富翁,卻去搶一個潦倒窮人,搶完了還要殺?”

“你有所不知,壞就壞在這個‘窮’字上……”

“這又是什麽意思?”

柳夢齋半天不吱聲,萬漪急道:“你要說就痛快說,這樣前思後想,莫不成又在編什麽謊話,預備要騙我嗎?”

她從他細微的表情裏捕捉到受傷的痕跡,便暗暗懊悔不該接連口出不遜,但她不得不硬起心腸,否則就既辜負了書影的信任,也辜負了佛兒向她披露內情以挽救柳家的誠意。

柳夢齋從未見萬漪這樣子咄咄逼人,就仿佛另一個陌生女人借用了她的面貌似的,足可見其怒之盛、其怨之深,什麽都安撫不了她了,除非真相。

他沈嘆了一聲,“螞蟻,我說出來,你一聽便知,這絕不是謊話,沒這樣編謊的,人編不出這樣的謊來。”

於是他便從那一日,從她那個“舅舅”的不期而至開始講起,他回顧了她的崩潰,還有他內心的憤恨。聽至此處,萬漪已隱隱明白過來,“大爺,你、你是不是把我舅舅他給……難怪,那日我回家,娘還在念叨,說小舅明明要來京城探我們,怎地左等右等人也不到……”

柳夢齋接著縷述自己遣手下向“打問萬漪姑娘的窮漢”覆仇,卻陰差陽錯累及了某個生人。“那時我根本就不知這人是誰。緊接著我到你這兒來,好巧不巧,你就提起了祝書儀,榫卯全扣上了。而我想,人死也不能覆生,何不利用其特殊身份把徐鉆天和詹盛言推到臺前?你也清楚,我留門傾覆已在旦夕間,一朝被清算,無數的徒子徒孫也難逃一劫——百花宴刺案一出,牽累了多少人?而祝書儀一個人的死,或許就換來這些留門弟子的生路,也不枉我手上白沾了一條性命。於是我就瞞著你,設下此計。前因後果就是這樣,我都說了,沒絲毫隱瞞。”

萬漪但覺五臟六腑都翻滾了起來,她要的是事實,事實就擺在這裏,猶如宴席間被烹煮好的異獸,離奇又醜陋,從死氣沈沈的眼眶後瞪視她,靜候著被她吞掉。

柳夢齋等待了半日,忽見萬漪把臉栽進了掌心裏,濕潤的水跡由她指縫間溢出。他連忙傾身擁住她道:“小螞蟻,怪我,全都怪我。”

“不,不怪你……你只是替我氣不過而已,我舅舅他……他活該!無數次,我巴不得他……我只是沒膽量自己下手。但可憐祝公子……哥哥,你利用祝公子之死去打擊仇家,也不能怪你,就像你說的,你和老爺子身上承擔著太多留門弟子的性命,也只可抱萬一的希望去挽救。但、但本不該……細細推想,其實全都是我的錯。”

淚水沖走了她新結起的硬殼,她又變回那個他熟知的姑娘,柔弱、婉媚、慧意解人,也擅長歸咎於自身。他趕忙攔住她道:“我一開始不想和你說實話,就是怕你往這面想!聽著,不許把什麽都往自個兒身上攬,怎麽會是你的錯呢?”

“怎麽不是?祝公子一事,我早該同你說清楚,再見影兒的當天,我就該同你說!還有那一天我舅舅現身,我為什麽那樣失態呀!要不然你也不至於被氣昏了頭!嘖,我就不該提起幼年遭人侵犯的醜事……不!哥哥你再想,祝公子本已脫去了苦役身份,過上安樂生活,何至於再度漂泊無依呢?還不是因為安國公垮臺嗎?這又從何而起,是因為我偷了他的信呀!此外,鳳姑娘、珍姑娘,還有窯子街來的七姑娘……”

白皚皚雪地裏的僵屍,懸吊在梁上的孤魂,切磨得凜冽的鉆石與被撞碎的頭骨……種種萬漪連夢都不敢一夢的深深歉疚從大地的下面轟然聳起,將她圈入到白骨砌壘的鬼城中。

“我的罪孽,這下拿長江水也洗不凈了!”她失聲痛哭,淚湧如崩,“老天哪,為什麽要這樣捉弄我?我自問一輩子不敢動一點兒壞念頭,可卻接二連三做出了這許多害人的惡事!難道我是什麽兇鬼托生的,怎麽挨上誰就害誰?我是不是該早早一死,免得再傷害無辜的人們……”

“螞蟻,小螞蟻!別說了!”他一把將她兜攬進懷中,緊緊箍住她,“噓,別說了……”

在他拿臂膀壓服她一陣陣的抽搐後,他的頭腦也已匆匆勾勒好一篇用以撫慰她的說辭——他常常以利益打動人心,且無往不勝,但他知道這一套對萬漪不起作用。她熱愛的是當一個輸家、一個聽從命運擺布的人,這樣才會令她的良心安適。也正是她這可笑的缺憾,使他對她倍加憐惜。

“萬漪,你冷靜一下,聽我說。哪怕你找遍全世界,也找不出一個‘無辜的人’。年少時有一陣,我夜夜在人們的屋頂上消遣,為的就是看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,看那些清高之人、正直之人,看所有人的臉孔都好像西洋萬花筒一樣,只一轉,就徹底變了樣。你信我,每個人都有另一張臉孔、有好多張臉孔,每個人都守著罪惡的秘密!既然你又提到那封信,好,我就拿那封信來同你說。詹盛言覆敗,不是因為你,是因為他自負又自恨,執迷於過往,才毀掉了眼前的一切。白鳳呢,這個女人又冷酷到何等地步?眼看愛人能心死而覆生,只因藥引子不是她,就不惜親手潑掉這救命的藥!至於白珍珍,就更令人不齒,一身的純潔無瑕都是姐姐給的,她卻拿這個去背叛姐姐……誰無辜?誰他媽都不無辜!萬漪,從來不是因為你,是因為他們自己。他們中沒有一個,不是罰當其罪。”

他一面說,一面為她揩去淚水,然而他的手還未離開,它們又連綿而下,她整張臉都變得像是被割開的血管,她就在斑斑血淚間自嘲一笑,“是嗎?那我犯了這麽多的罪,我的懲罰呢,在哪兒啊?人家死的死、瘋的瘋、失蹤的失蹤、坐牢的坐牢,我怎麽還好端端在這裏,在我丈夫的懷裏頭?”

“你的懲罰,不是已經來了嗎?”

萬漪頃刻間懂得了,剎那後卻又糊塗。“嗯?”

“小螞蟻呀,我也說不清老天的法則究竟是什麽,但我隱隱約約覺得出,‘他’手裏頭擎著一桿秤。萬事萬物,都只在那秤桿的兩端變換,不偏不倚。若有人在秤的這一頭墮入了深淵,那一頭就必有人雞犬升天;有人發瘋,就有人為同一件事發財;有人行大運,就有人倒血黴。這一目了然又高深莫測的平衡,我看得太多了……”

“哥哥,你說的這些,和我有什麽關系?”

“祝書儀這件事,行大運的是我,倒血黴的是你。”

她一聽這一句,立即又酸淚直墜。柳夢齋沒再拿手去擦,他兩指一繞,就解下她脅下的一條絹帕,遞給她。“螞蟻,你我雖還沒在公眾前行大禮,可早已是骨肉恩愛的夫妻了,原是一體。也許我命不該絕,才有這一遭奇遇,可代價卻要由你來賠付,你的良知要被折損,心頭的安寧也要被摧毀,唯有如此,天地間這桿秤才能重歸於平衡。你的懲罰,就是你替我擔承的心頭重擔。你若受不住,大可向有司舉發我,或去找你那書影妹子,和她親口認罪,我絕無怨言。”

柳夢齋曾被肉林間的荒唐生涯培育良久,所以在他和萬漪行雲播雨時,他能僅憑她一絲嬌呼、一點蹙眉來判斷他是否拿捏準了她的癢處,他是該加強力道,或放緩速度,才好將她送上高處。而現在,他幹的是一模一樣的勾當。他無恥地試探她這顆肉做的心,下流地刺入她心裏頭最隱秘的地帶,如同他熟知怎樣在床上調弄她以使她興奮,他拿殉道者的名字來滿足她的心。

她驀地裏軟化,默淚不止,等把一條手絹都哭透,她就撲向他。有時,他們歡好後,她會縮在他懷裏掉淚,他好笑地問她在哭什麽,她卻只搖搖頭,淚眼裏又噙著笑;而在她滿足的神情裏,他亦得到了至高滿足。但今時今日,當他抱擁著抽泣的她,卻深感慚愧無地。為了令她重獲安寧,他不得不利用她樂於犧牲的品性——但無論如何,她重獲了安寧。

她在他胸口仰起臉兒,淚洗的雙眸明凈幽艷,“哥哥,倘若這就是老天的安排,那就讓好運都歸你,罪孽都歸我吧。我也絕無一字的怨言,一絲一毫的怨念也不會有。”

他笑了笑,他知道這一幕——她的淚眼和柔語——他將永遠地懷念。

但柳夢齋早不是那個只知追歡逐愛的浪子,這短暫但粗糲的幾個月喚醒了父親註入他血脈裏的一切,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江湖客了,工於心計,深藏不露。“妹妹,你對我的深恩,我永世不敢忘。那你能告訴我,有關於祝書儀,你究竟是從誰那兒聽說的嗎?”

“我正要同你講這個……”

萬漪講道,佛兒是從紅伶蕭懶童那裏聽來的小道消息,蕭懶童則是從他自己的老鬥那裏聽來的。而柳夢齋非常清楚,佛兒和蕭懶童之間曾傳過一段艷跡韻事,蕭懶童背後的老鬥又是執掌鎮撫司的馬世鳴——因此他認為這消息的來源相當可靠。

“你接著說。”

“鎮撫司懷疑祝公子的死另有蹊蹺,但苦於找不到證據,且又不好以官方立場去替徐大人洗刷清白,因此他們的掌爺馬大人暫時壓下了那封密信,私底下約見唐三爺,以便商議怎樣將人命案背後的勢力引出來。”

柳夢齋屏息聽萬漪說完,隨之就陷入深思。鎮撫司是否當真已在祝書儀之死中發現漏洞,他持保留態度,他自認為屍首處理得天衣無縫,那封信也偽造得找不出破綻,但他知道徐鉆天與鎮撫司首腦馬世鳴的私交甚篤,一旦徐鉆天被曝出是逆黨一員,於公,馬世鳴是失職失察,於私也難逃包庇的罪責,因此以馬世鳴的立場,斷然不希望徐鉆天出事。而唐席又是徐鉆天死黨,不排除馬世鳴授意唐席代徐鉆天“洗冤”的可能性。不過這是唯一的一次機會,只要唐席沒有能夠在最開始為徐鉆天扭轉事態,那麽為了和這群嫌犯劃清界限,馬世鳴將第一個掉過頭來把他們往死裏咬。

所以,這已是最終的較量;一切都只在影子和影子的擦身間,眼角餘光裏刀影的一晃。

“嗯?”他聽見萬漪在叫他,忙把飛走的神思收回眼睛裏。

她拿一對餘淚猶然的眸子與他對視,一眨也不眨,“哥哥,他們就約在了今夜子時三刻,慶雲樓。要不,你上屋頂去聽聽?要是曉得那些人打算拿什麽來對付你們,也能提早有個應對。”

她並未明說,這建議其實來自佛兒。只因柳夢齋曾囑托過她,不願人得知他耳力過人一事,她也就不願他得知,她早已將他的異能、癖好、他可愛的樣子、他迷人的笑容、他白天說的話、夜裏頭咕噥的夢話……一一分享給了佛兒,就好似當初她和書影一起在被窩裏分吃同一塊桂花糕。這不過是姐妹們之間甜蜜而瑣碎的時光,他一個男人理解不了,也就沒必要知道。

柳夢齋卻以為這是萬漪自個兒轉出來的念頭,不由得笑起來,“咱們英雄所見,不,公婆所見略同!就這麽幹吧。謝謝你小螞蟻,你又幫了我一遭,你幫的是我全家,是我們整個留門。我代上上下下向你拜謝了!”

他說著真就起身來同她作揖,鬧得萬漪一下子就破顏為霽,“哥哥,你可折受死我……”

萬漪沈浸在似悲似喜的感覺當中,她為她的男人扛起了黑暗,也把出口的光明指給了他,她是一個甘願付出的人、一個有用的人——只要這樣,她就別無他求。柳夢齋也心存感動,他覺得他的女人就像是一道護身符。

她偎過來,又發出了低低的抽泣聲,“哥哥,等風頭過去,我想在天帝前為祝公子獻奉一百副,不,一千副錢糧,代他消業,也替你贖罪……”

“那自然,那自然。”他順著她說,胸懷間不無歉疚。

就在更高的一層樓板上,佛兒正踞坐在繚繞的水煙煙霧之中,她雖沒有一對隔墻捕音的妙耳,但也完全能摹想出事情的進展。想必此時此刻,唐席曾吐進她耳中的每個字,又已從萬漪的嘴裏傳到了柳夢齋耳中——好似是一個擊鼓傳花的小游戲。而那險惡的鼓聲,馬上要戛然而止。

當夜,柳夢齋提前很久就到了慶雲樓所在的萬元胡同。他的心思今非昔比,縝密了許多。他並非不信任萬漪,但他依然保留著薄薄的懷疑:這也許是個陷阱。因此他先在胡同四周來回走動了幾趟,各處均不見異狀,更談不到有什麽設伏,這才安下心來等待。子時初,各處茶樓百戲散場,清宵默,鐘漏沈。不幾時,就見二人步行前來。其中一人略帶病相,腳步虛浮,頭頸處還包裹著一條厚厚的羊毛圍巾,不大看得清臉孔,攙扶他的那人柳夢齋倒認得分明:“花狼”張客,萬海會中的二號人物。那麽能令他低眉服侍的,無疑就是唐席本人。

柳夢齋見唐席抖肩猛嗽了一陣,張客即向他問道:“三爺,您傷風得厲害,這好像又有些發熱了,不如休息吧,我代您進去談?”唐席卻搖搖頭,自己手擎一燈就穿入了樓門,張客只好把守在樓外。柳夢齋原潛身在樓檐前的一棵梧桐樹上,這便做出幾聲鳥叫風鳴,遮掩住自己翻身上房的動靜。他扒住了房脊,追蹤著唐席的步聲與嗽聲,而後輕挑開瓦縫,果然見下方一盞孤燈——為避人耳目,整座深敞的戲樓裏只這一點燈。而唐席的眉眼就浮起在光環邊緣,他仍未揭開口鼻處的圍巾,不時地大聲啞嗽。

你這頭糖蒜傷風了嗎?柳夢齋伏在他頭頂上氣狠狠地想,要是你不盡快好起來,就再也沒機會好起來了,牢裏頭可又潮又冷,而我很快就會把你扔進去,你將和你主子徐鉆天,還有你主子的主子詹盛言一起在那裏爛掉!

柳夢齋不光對唐席意圖反擊的行徑感到強烈的不耐煩,他對包圍著自己的一切都報以怨憤。當他明明應當在萬漪的身畔安躺,享受她眼睛裏對他的愛戀時,他卻不得不趴在這兒,在冰涼刺人的冬夜裏,在一鉤冷月拋下的光束中。樓下的張客腳踏自己的影子,一動也不動。柳夢齋也不敢動,盡管他手足僵痛,還被寒冷激出了幾絲尿意。

終於,遠遠地奔來了一匹快馬,柳夢齋即刻忘掉身體上小小的不適,興奮了起來。

然而來者卻並不是馬世鳴——柳夢齋認得馬世鳴。難不成他為了避嫌,不打算親自露面?無論如何,那位“特使”一樣被張客放入了慶雲樓。柳夢齋細意聆聽特使與唐席的交談,卻只聽到馬大人今夜別有公幹,因此約期延後。唐席病得非常厲害,嗓音完全走了樣,幾近失聲,但語氣裏的失望卻呼之欲出。柳夢齋也失望至極,但隨即又感到一股喜悅的熱流。對,唐閣老那陣子不是拒絕同我柳家見面嗎?今夜馬世鳴爽約,是否已說明他決定拋棄唐席?那就意味著密信將被呈報給九千歲,最遲到明天,徐鉆天就會被投入詔獄。

特使走後,木頭與瓦片無由地吱嘎作響,樹梢被風掀動著,落葉在磚石地面上窸窣翻滾,張客嘶嘶地吸氣……整個人間都在不緊不慢地呼吸著。正當柳夢齋為下一步的去留猶豫時,他又聽見了一個人。

這不是——

“貞娘?”

他借由唐席的呼喚證實了自己的眼力。那下面實在是太黑了,僅有的光點亦如無底洞中的鬼火,望得他兩眼都酸痛起來。那巫女走出鬼火——她真是從那裏頭冒出來的吧?連他事先都沒聽到什麽響動!唐席也以驚異的微聲問她說:“你怎麽上這兒來了?”

柳夢齋猶記,他跟蹤徐鉆天那次,直跟到了貞娘的命館,而她居然由一杯打翻的茶水便推算出有人在外監聽。為此,一見到她,柳夢齋分外驚心,莫非她推知出什麽,趕來和唐席報信?

他不是沒想過立即撤退,但又怕反而引起下面把風的張客的註意,自投羅網。不如以不變應萬變,先聽一聽這巫女怎麽說。

“我才做了一個夢。”

唐席用以回答貞娘的,是劇烈的咳嗽。貞娘只管自行其是地說下去。

“那個夢,是在我打坐時找上我的。三爺,您是否正在策劃坑陷柳家大爺之事?您對柳大的惡意已被鬼神覺知,柳大故去的母親前來找我……”

一剎那,六合無塵,五內皆空。

柳夢齋被震動得直接從樓頂滾落,腦漿迸裂,腹臟外流,臨終前,他看到唐席的手下們蜂擁而至,似撲向食物的禿鷲——他很奇怪這一幕竟然沒發生,他照舊穩穩地扒在房頂,不動不搖,生生接住了這憑空而來的重重一擊。

母親終究還是死了?死於一個巫女的夢……

“那女鬼先是求懇我,要我來說服您,請您同她的孩子、同柳家講和,然後又威脅我,假如您不肯罷休,她將不惜拼一個魂飛魄散來與您作對。”

唐席頓了一頓,扯起嘶啞的嗓子問:“那麽依仙姑神算,這女鬼可否真正妨礙到我?”

“無論是人是鬼,做事情終要憑能量的大小。總不成只要變了鬼,就比活人厲害,要不,這世界早就歸死者了不是?像三爺您陽氣旺盛、運頭卓耀,等閑的幽魂根本就難以近身。只不過這一位柳夫人是橫死,陰靈的怨氣實在不小,她把我的夢整個都變得又黑又冷,您摸摸,我的手到現在都還和冰塊似的。假如她拼盡修為,就算無法妨害三爺,但也許會幹擾到行動中的其他人,影響大局。”

“關鍵時刻,吭吭,我不願出任何岔子。有沒有化解的方法?”

“最穩妥的法子就是起出柳夫人的遺骨,作法使其飛灰湮滅,便可去其靈力十停之八九。”

“不過我聽說,吭,柳大一直沒放棄搜尋他亡母的屍骨,在江湖上還掛出了賞格,卻始終無人能找到……”

“柳夫人的屍骨是被隨意草葬,無墓無碑,尋常人如何找得到?”

“而你卻知道在哪兒?”

貞娘發出了黑暗裏的笑聲,“我要不知道,也不敢吃這碗飯了。”

柳夢齋血流沸湧,腦中被一幀幀畫面蝕刻著:血流如註的貞娘、不成人形的貞娘、慘呼的貞娘、祈命的貞娘……還有她面前殘酷無情的他自己。他心意已決,一會兒在貞娘的歸途中劫持她,倘是她不肯供出母親的埋骨所在,他會親手把她挫骨揚灰!

然而並不消他動動小指,貞娘已一五一十地說道:“翠微山隱寂寺,山門外有一對雌雄銀杏樹,女鬼的屍骨便埋在雌樹樹根之下。”

“吭吭。好,今日已晚,明天天一亮,我便派人上山掘骨,好由仙姑施法。”

唐席說話的口吻就好像準備上山汲一桶泉水、采一束野花那樣,簡便而輕浮。

柳夢齋把兩手死死攥成拳,忍耐著不去將這一棟樓都在這一男一女的頭上推翻。又挨了足足小半刻後——他為此而佩服自己——才等到了貞娘的告辭、唐席和張客的人去樓空。

柳夢齋徐徐爬起身,就在樓頂上撒了一泡尿。最後打那一哆嗦時他才發覺,一身的衣裳已從裏到外被冷汗濕透。

來之前,他將自己的馬匹暫寄在不遠處的一家騾馬店中,此時取了來,快馬加鞭就往西北方趕去。他必須在明天的太陽升起前取回母親的骨殖。他記得小時候曾模模糊糊地想過——每個小男孩都那樣想過——等自己長大了,一定要好好地保護母親。

柳夢齋終於等來了屬於他的機會。

月色越來越亮,朗澈得古怪,幾乎如玉露下滴,清照著山野。即便如此,夜路依然是崎嶇難行,西北風陣陣如鬼嘯。好在柳夢齋進山打獵時曾多次在隱寂寺歇過腳,有一條踩熟的小徑,這就摸索著一路前來。漸漸地,東方初白。終於見山麓開處,樹木如戟如戈地林立於天幕下,掩映著一座寺門。緊閉的門後傳來一陣陣音浪,似是在做什麽終夜的佛事,考鐘伐鼓,天語綸音。柳夢齋突然間淚流滿面。上山時他摔了無數跤,一頭一臉的風霜血痕,經熱淚沖刷,全都是塵埃味道。

他抹了一把臉,強壓下心頭莫可名狀的委屈,果真看一東一西對立著兩棵銀杏樹,一棵雄樹魁梧粗壯,一棵雌樹清秀矮小。他急行至雌樹前,先將手停在樹上摩挲了一陣,樹皮縱裂粗糙,冰冷刺骨。

柳夢齋屈膝跪倒,拜過四拜,無比莊重地默禱幾句,便待掘土起骨。

可直等要動手,他才發現自己沒有攜帶任何工具。他擔心寺內的法事一旦完成,和尚們便會出門灑掃,倘見一外人在樹下刨土,勢必要大驚小怪、問長問短。因此事宜從速,他一時也顧不得許多,幹脆掏出了腰間拴著的大白錢。與萬漪在一起後,他不知不覺就戒掉了順手牽羊的惡習,但依然慣於將盜竊的取具隨身攜帶。這枚大錢就是專用來剪取他人物件錢囊的,邊緣磨得是又薄又利,比刀子還快。柳夢齋拿它一下下劃破了霜凍的地面,開始徒手挖掘。

他看到一團團白氣由自己的口中噴出,翻轉著消散,指尖的冷和疼也在漸漸退卻,沸熱一股股湧來,似有鋼水於血管間竄動,伴隨著單調空寂的佛歌。不過,門扇間的微然一響依然刺破了他的耳朵。柳夢齋已什麽都不在乎了,他會狠狠出一筆香火錢,他會給三世佛四天王十八羅漢個個都重塑金身,只求和尚們現在甭來煩他。

然而令他驚詫的是,山門開處,出來的卻並不是和尚。

但見那人一身五閃綺霞夾袍,套著狐皮坎肩,戴青緞小帽,帽檐上鑲著巨大的玭霞,下面是一張容長小臉,臉上一雙晶瑩冷目,一只細聳的高鼻子直連深刻狹窄的人中,一點薄唇蕩漾著似笑非笑的挑釁之意,“這不是柳大爺嗎?”

“是你?”

柳夢齋楞住了,在山門外一壁丹青彩畫間,他認出了京中名伶蕭懶童。緊跟著,蕭懶童就向旁一讓,自他身後又閃出另一人來。

馬世鳴揣著手,一笑,唇上那幾根黃胡子就抖動起來,“柳大爺,這不當不正的時候,您孤身一人上這兒來挖寶呀?”

柳夢齋徐徐立起身,他的臉色沈黯如烏雲,但雲層下已醞釀著驚雷與閃電,一切都在被劇烈地震動、被慘酷地照亮……

不!

那些已上湧心頭的真相,他一把將它們統統掃開,他不敢,也不願深思。馬世鳴失約於唐席,卻出現在此地,定有其他的緣故,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。

於是柳夢齋也笑笑,拍一拍手上的泥土。直至眼下他才看清,自己已是指甲劈裂、指節劃傷,十根手指頭上血跡斑斑。“是啊,可不來挖寶嗎?家母失蹤多年,家父說,她多半已不在人世,可我卻總存著個念想,縱使駕鶴西歸,我也要千金市骨,以盡寸草之心。或許是在天慈靈憐我誠意,昨兒竟托夢與我,說她的埋骨之處就在隱寂寺山門外雌樹下。為人子女,既有了這樣的感應,自不可延宕,所以我半夜就起身趕來了,不意竟在此間碰到馬大人!您——”他瞟視了蕭懶童一眼,“和蕭老板,也來這山寺中‘挖寶’嗎?”

他終究還是太嫩了,沒能忍得住屈辱和憤怒,他罵對方是掏屁眼的,卻終究對自己的處境毫無幫助。

馬世鳴絲毫不介懷,他也對身邊的蕭懶童投過一瞥,慢條斯理笑道:“近日發生了一件大案,令我心神難安。蕭老板勸我來做一場法事靜靜心,說沒準神佛庇佑,兇徒自會落入天網。”

洞開的廟門間,清寂的合唱仍舊綿綿不絕地淌出來,隨即,鎮撫司的一眾番役便列隊而出。柳夢齋恍然大悟,就連這場法事也是圈套的一部分,是為了蓋掩設伏的動靜——假使他深更半夜趕來,卻聽聞廟裏依然有人走動不止,必會起疑心。

前一刻被他強行壓下的感覺又一次猛烈彈起,他不得不正視內在的恐懼。

“告訴你吧,我非但有三只手,還有順風耳。不過這份能耐我一直藏著,你也別往外頭說,說了我也不會認。”

“要不,你上屋頂去聽聽?要是曉得那些人打算拿什麽來對付你們,也能提早有個應對。”

除了她,還能有誰?

而柳夢齋只想知道,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?從你揣著那張借據,跑來我馬前的時候嗎?你怎麽能騙我呢,小螞蟻,你怎麽能騙我騙得這麽好呢?

假使他只剩下最後一次和命運討價還價的特權,柳夢齋希望,他和她之間所有的美好從來都沒有發生過。

巨大的悲哀一下子就將他搗碎,以至於馬世鳴令人掘地三尺挖出那只木匣,又把那匣子裏的東西杵到他眼前時,柳夢齋全無一絲絲感覺。

那是一張已被蟲蛀破的藏寶圖,馬世鳴捏著它獰笑不已。他身後,蕭懶童抱臂斜倚,一手將香帕抵在鼻端,精冷的一雙眼眸在帕子的上方閃爍不定。

山間的曉霧掛下來,遮住他眼底的鬼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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